幸存者日记

CW多棱镜 2023-05-10 21:12 发表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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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匿名


来自一位朋友的投稿。


Trigger Warning:含有性侵相关内容,若引发不适请根据自身情况停止阅读。



幸存者日记


今早醒来,我在床上望着天花板郁闷了很久。近来的事我一直积极转发、写了文章、组织讨论,个体的“我”被隐匿在这些活动之后。当我昨晚看到曾经侵犯过我的人,拿着轻蔑的眼神看着我,我发现我最近做的这些事情似乎带上了过度补偿的烙印。我再怎么积极,却还是不能在他重新出现在我面前时手撕他。

我不是很想谈论我过往的经历。第一,这些经历并不能使当事人受到应有的对待,却反而让我贴上了被侵犯过的标签。这个对痛苦避之不及的时代,我小心翼翼地藏起我的痛苦,对各种深入了解彼此的交往感到畏惧和不自在。第二,在这些故事里,我并不完美,我也有不足、过错甚至可能是事实的加害者。所以,我不愿讲出这些故事。

但我的体验。很多感受如果不借助体验,我无法引出。当然,我并不想强化这样一种观念,只有受过伤害的人才能感同身受,从而否认了任何人类本能的共情,以及将受害者的抗争和血泪表达污名化成“挟怨报复”。所以,在阅读接下来的内容前,我想和每一个读者达成共识,请尊重我讲出这一故事的勇气和决心,以及过往那个不完美的我。看完这些故事,请不要因此贬低或疏远我的人格。

我第一次接近于性骚扰的经历来自于初中。小时候我对同龄男性的感受基本是负面的,很早就开始被男性排挤,因为我并不符合他们的“男子气概”。对于他们而言,男子气概意味着称兄道弟、互相请客,意味着对老师的反叛而非顺从,意味着不该和女生走得很近,意味着接近运动、少唱歌少主持。我学过主持人两年,变声后的声音并不好听,但老师还是将我作为一次公开课的主持,和另一个女生在一起。在公开的场合,她对张口的我表示鄙夷,对着在场所有人说“你怎么比你旁边的女生还娘”。所以我对男性本身没什么好感,对于作为男权捍卫者的女性加害者也没有什么好感。

而到了初中,事情朝着另外的方向发展。男性开始有了性觉醒,于是进行探索。有学者曾分析过男性之间亲密的肢体接触意味着他们无处发泄的性欲的潜意识表达,但我对这种肢体接触一直很反感。在课间,班上的男生兴起了一种活动。活动内容大体是对身边男性的生殖器进行进攻,以和对方的生殖器接触为目标,被进攻的人则需要保护好自己的生殖器。这是一个事后想来很可怕的事。生殖器是隐私,不被侵犯是一种权利,但当时男性的荷尔蒙和对力量的本能贪婪使得他们进入到狂热的行动中。他们对于这种攻击获取了极大的乐趣,更有人成为了“擂台之王”,在一次次集体活动中守擂或江山易主。

男子气概的威力或者毒性在于,在男性内部以暴力的形式建立起一套等级,表彰力量和权力,代价便是侵犯到很多人。想要远离的人也往往会成为目标,被攻击而被迫地进入到这个斗争中。可能这样的模式在各种类型的男子气概中都能得到体现,但在这个情况下,生殖器的参与吊诡地导致了复杂的性意味。对于性生殖器的进攻体现了特定的欲望冲动和实现模式,起于欲望,最终却演变成一种与性无关的力量斗争和权力彰显。

与性有关的行为也有。对性生殖器的进攻也代表了某种好奇。男生会在厕所里对其他男生展示自己的阳具,男生会在上课的时候将手伸进自己或彼此的裤裆让周围的男生看得满脸通红(女生是什么体验并没有被考虑到),男生会为了赢得其他男生的肯定在课上手淫射精,赢得某种名声,“我掌握了你们没有的关于性的权力和反叛的勇气”。总之,这是一个很难过的状态。我也被吸入到这样的男子气概评价体系,渴望获得认同,也渴望将关于欲望的恐惧和焦虑化解成某种群体性认可的行为。

在这个过程中,我也被一些人直接地侵犯过。这种侵犯让我患上了某种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甚至让我产生了懵懂的情愫,这让我多年来深深怀疑我是否真的喜欢男性。我认为上述情形不是喜欢。我没有体验过真正的喜欢,我对我的感情仍然困惑不已,而对我做这些事的男性,他们也并没有同性方面的欲望或认同。

第二次来自大学,是去年的时候。前年我认识了一个对我来说很好看的男生。由于最开始对方没有兴趣,但有一些共同话题,我们会偶尔约饭。去年开学,我想很久没见了,也就约了一次饭。结束时我回到宿舍楼下,跟他分别,而他却突然抱住了我,并且不舍得松开手。我感到猝不及防,任何拥抱对于基本不进行肢体接触的我来讲都是一次冲击,以及某种亲近的植入,它模糊了这件事本身的突兀和冒犯。老实说当时的我有些半推半就的兴趣,很微妙的感觉,但这种感觉更多是孤独和拥抱带来的欺骗性感受所驱动的。理性告诉我,我需要知道他究竟是什么看法。

所以我再次约他出来。夜晚我们走在校园的路上,我无法说出真正想要说的事,出于紧张顾左右而言他,讲些有的没的。见对方一脸含情脉脉却毫无意图打开话题时,我最终还是迈出了这一步。我当时的想法是,如果合适,我可能会试试。当时的我已经不相信心动了,觉得搭伙过日子、性格合适就行。但在交流的过程中,对方一直的回避和模糊,让我意识到他并不是认真的。

我不想被人听到这方面的讨论,所以我找了较为私密的地方,想跟他坐下来认真聊聊。刚到,他便又抱了上来。“你应该会很忙,我也很忙,没时间”,但是他对我却仍然动手动脚的。我无法接受这样的行为,我对感情非常认真,我无法做到我以为的那样随性自如。我决定拒绝,但我从小到大处在自尊较低,不太有勇气识别内心的想法,将立场坚定,所以我表达的很温和和隐晦。事实证明这太不恰当了。在分开时,我站在他身边,离他很近。理智虽告诉我没戏,但我仍有点留恋拥抱的感觉,所以我决定最好还是抱他一下。

然而,他读错了我的意思。他开始亲我,让我猝不及防。他的舌头进攻非常猛烈,我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我只记得他嘴里的味道,以及牙齿磨来磨去(也许是没有经验所以才如此鲁莽)。我对此感到非常不爽,但是我没有当场发作,而是在分开后开始在微信上强硬。我问他是否有过性经历,是否做过检测。我说你这样对我非常不像回事,我就是你发泄欲望的工具,你丝毫没有认真对待任何事的意识和态度。他被我的质问气愤。

对我而言,这是一种侵犯。我为此难过了很久,更觉得自己要对此负责,感到内疚。在两三个月内,我熟悉的朋友一旦靠近我的一点,我都会感到不安和排斥,直接对他们说能否隔我远一点。性骚扰有时很tricky,因为它可能发生在某种暧昧的状态下,这是相当脆弱而不稳定的共识。两方实际上模糊了是非的边界,对对方做试探,看看是否合适。一方开了绿灯,却发现对方有自己无法接受的点,但出于情面,ta可能觉得难以拒绝,而对方仍处在一种被开了绿灯,还想更进一步的状态,这种心态上的差别,导致了悲剧。

我想他也很气愤吧,因为在此之后每次我看见他的时候(我和他住在同一栋楼),他都先于我见到他的目光看到了我。等到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带着怨气和鄙视瞪着我。我下意识地感到无地自容,好像我伤害了和辜负了他一样。但是,他又是那个把我嘴巴撬开,让我很长一段时间仍能清晰地想起他嘴里的味道和牙齿的进攻的人。这次的他,带着一股鄙视的态度看我,让我觉得他很丑陋。我很想上去手撕他,但我最终没能做到。我只是难以平复我的心情而已。到最后,伤害和侵犯由我来负责承担。

你可能不认同我对于性骚扰和侵犯的界定,甚至觉得我也需要为此负责,只是在这里做一些狡辩。我不否认我并不是什么很完美的人,但这种侵犯是真实的体验。如果你觉得不是,请你想象一下你的私处被侵犯多次,请你想象你被强行舌吻还被对方的牙齿咬到、对方嘴里的味道无论怎么刷牙漱口都无法从感官中抹除。还好,我现在还算健康,上述的感觉已忘掉,但那种被侵犯的情绪、暴露在其他人面前被审视的感受,仍然十分强烈。

我和朋友聊过,他表示只要是违背了个人意愿发生的事,就可以算得上骚扰和侵犯。我说尽管如此,我想很多事情也要讲清楚,这样在行动上,我们可以更好地让自己不陷入这种境地。

还有一次经历,并非我本人,是我身边发生的事。高中有一个女同学,高一和班上的男同学谈恋爱。谈完恋爱后,女同学患了心理疾病,休学过多次自残进医院。我和同学猜想,男生应该做了一些侵犯的行为,才让女生这样的。但我们不是当事人,无法判断。她学会了拳击来发泄自己的愤怒,并在有一次闯入班里,拿了一把刀,想要报仇。但她被校方制止,并且勒令休学。班上的人心照不宣,其他的男生全站在那个男生那边,校方也是,甚至女同学也对这种情况置若罔闻。

在这些事面前,愤怒的表达,好歹是某种抗争,不是吗?尽管我意识到,我能做的太少。就算我再怎么转发、发声,在侵犯过我的人出现在我面前时,我还是感到无力,生命秩序因而被扰动,仅仅就是对方的模样和眼神。

多年来,我陷入了失语的状态。我甚至无法描述和辨别在我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这种无法言说、连自己都感知不到痛苦程度的痛苦,成为我相当长时间的底色。我的父母和老师还说是我想多了。我既远离过人群,也曾迫不及待地想要接近人群,期望能被听到、能被重视。面对我的表达,不知是我周围的人的问题,还是就这一性质的事进行揭露和讨论本身就会遭遇这种状态,大多数采取的态度是回避,“我无法解决你的问题所以出于尊重我选择远离”,将冷漠赋予正当。更有甚者,过往的受害者也站到了对立面。“这很常见,我也经历过来了,我不理解你的痛苦为什么这么大”“解决不了的事也没必要再说”。

有种“世俗智慧”会说,世间的公道很难实现,我们能做的只是自我疗伤,走出阴霾。这种世俗智慧的制造者,却恰恰是旁观者甚至是现状的维护者。在初中,我的所有老师对这种行为采取了放任,尽管他们亲眼目睹很多行为。在高中,校方选择站在“不引发骚动”的一边,只有幸存者才会抗争,所以本该被善待的人成为了被针对的人。我和我的高中同学还保持联系,我们也心照不宣地达成了某种默契,绝不提及此事。

保持一个健康的距离就好,这样真的可以吗?我害怕按照我的心来,因为一旦我真的认真对待这件事,可能我真的会失去很多人。对于他们来讲,维护男性的团结和“权益”,比受害不受害更重要。正如最近性骚扰相关的言论中,对于性骚扰者的维护层出不穷,说到底,“男性”这个身份胜过所有。在我成长过程中,我看到父权制和家长制是如何危害每个人,看到一个个男性在外表上打造性资本,肤浅而刻薄地评价所有人,内里又是如此丑陋不堪,男性真的是很丑陋的物种。

总结一下。第一段经历说明,权力的体系不仅在于不平等的两性制度,还在于男性内部力量和权力等级化使得男性个体欲望实践、内心秩序缺失的补偿是通过压迫制度唤起个体自尊和权力上升、建立社会资本来实现的。第二段经历说明,性侵者“史航”等人尝试通过“恋爱关系”“暧昧”“她本有意”的叙事来回击,实际上恰恰忽略了权力不平等和关系进程的共识缺乏,这两点足以构成性骚扰的要件。最后一段经历则说明“男性”这一身份的捍卫系统和权力再生产。男性对于异性和同性的侵犯,实则一体两面,具有同源性。

我拿出了所有的勇气去写这篇文章,并且在写下这些文字的情况下,已经拿可能骂我的观点在脑子里转了好些遍。我最近在思考#Metoo究竟带来了什么,也许每一次故事的讲述和传播,都是一次赋权,一次可见。但同时,如果只讲个体故事,是否也消解了背后的结构性,回避了真正的矛盾?在个体的叙述中,总还是能见到对于男权社会的深刻批判,但这样的批判也缺乏了某种实际的指向性,究竟由什么样的组织力量来负责?有什么实际的举措能够预防这种事情的发展,能让正义得以实现?我想,这是引人深思的。我并不是在否定讲故事,讲故事是最重要的环节之一,需要莫大的勇气和决心,也给了人相当的精神力量。觉醒、共鸣、话语,这些本就是贡献。

也许有人会说我现在说自己作为一个男性的故事,恰恰挤占了公共资源。我这篇文章实际上也是一种补充,男性气概和权力霸凌不仅对异性,还对同性,这个系统是一脉相承的。如果不是男性内部等级化的运作,很多作为权力彰显的加害也许也不会发生,性别结构的压迫性是一视同仁的。如果任何男性想要维护这点,我想说男性也是受害者,从你每次男子气概不够被鄙视,竭尽全力去补齐,缺乏内心秩序,依据压迫性的权力结构进行力量追逐和自尊补偿,将自己异化成一个怪物时,不要盯着眼前那点权力,做个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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